《小鎮的一天(一)》王曉醫師
小鎮的一天(一)
我的自白
当一个不朽的作家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梦想,我的人生轨迹如今已相去甚远了。只不过,二十年前我做出背井离乡的选择,在最近十年的生活中略微给我一点喘息的机会。它让一切我喜欢的事,如写东西,金石篆刻,石头收集和武学研究,与谋生养家糊口暂时脱离开来。有时间有心情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,对我来说,这是一种极为奢侈的幸福。
人总在漂泊之中,故乡和故人被装进了不同的时空里,看得着,听得见,却永远不相逢!三年五年,十载八载,甚至二十个春秋,永远是山长水阔,各自天涯。任凭眼底风月无边,杯中琼浆不绝,也敌不过枯笔数行的惆怅心情和平安家书了。
我们自己来的了陌生的世界,孩子们没有选择地生长在陌生的世界。纵然世上所有人都不在意,我却不想让他们一代代变成祖先的陌生人。他们总有一天会读懂我的文字,读懂我的怀抱,读懂他们先辈血液里中国人的自傲。
眼下这篇《小镇的一天》,是我这个二十三四做了职业医生,以后便永远成了江湖郎中的人,在美国加州百分之九十九的真实故事。也是许多在美国的中国人的真实生活。是为了自己的心情而写,是为了向故乡的亲人和故人报平安写的,是为了给自己的子孙看写的。我也知道中国这片大林子里,总有几只鸟,辛苦而自信地评论着中医学。但这篇我活到五十岁写的第一篇小说,还没有心情为他们而写。
朋友们见到此文的真实缘由,是某些挚友以及《北京文学》杂志社诸编辑的鼓励和厚爱吧!无过再拜而受教矣!
胡有名被第一遍闹钟吵醒时,整六点三十分,他伸手拍了闹钟一巴掌,闹钟不叫了。接着自然而然地踹了身边的老婆一脚,善意地提醒她该起床了,然后他自己闭上眼睛又睡着了。三分钟后,闹钟又叫起来,由秋天的虫声很快变成盛夏那种无休止的蝉鸣。胡有名不情愿地又甩了闹钟一巴掌,闹钟又静了,他闭上眼睛,顺便给了身边依旧毫无声息的老婆一胳膊肘。蝉鸣第三遍响起时,胡有名和胡太太不得不双双鱼跃而起,因为一分钟也不能再睡了。胡有名非常欣赏自己寻觅许久的这只十元钱的闹钟,设计之完美堪比美国的登月火箭。 上九年级的女儿在试完几遍衣服后,才在胡太太近乎绝望之哀号下,缓缓地走下楼来,每天早晨,女儿出门前用于吃饭的时间通常为1-5分钟。主要要看她用不用洗脸了。胡有名每天早晨都洗一只苹果或者一只桃子,将其切成均匀的薄片,因为两个女儿无法忍受胡太太切的果片。而胡先生很久以前在中国做过几台骨科手术,于切东西自然不陌生。胡有名自己早晨也吃几口;主要有台湾大溪的酱豆腐,北京炸酱,四川泡菜或者上海的油焖笋等二、三样。主食可能是两只素包子,一只茶鸡蛋。包子是梅干菜,牛蒡,笋丝,高丽菜,雪里红之类的每天换,还有葱油饼,北京芝麻糖火烧,山东馒头,豆沙馅饼等等穿插其中。喝的是杯浓茶
,一小碗黑芝麻糊、豆浆或山药粥之类,只是他只吃很少一点。据说是为了健康。这所有的东西,除了偶尔那杯茶是胡太太亲自沏的,其余的,全是中国超市里买回来的。胡先生认为吃喝是人生幸福的最重要标志之一,胡太太也赞同,但麻烦的是,他们这一卓越的见解也深深影响了两个女儿。孩子吃喝的口味已训练得相当高雅,所以,每顿为了孩子吃饭,胡氏夫妇略觉有些郁闷。与此相反,胡有名有一次收到弟弟从北京发过来的照片,是他大侄子享用的早餐,大约是六只炸鸡腿加一盘肉包子。胡大名医眼前泛起红光,吓得差点昏厥过去。 胡有名负责送老大上学,他用八分钟开到另一个同学家,接上另一个女孩子,再开二十二分钟到女儿学校。再有十分钟便回到胡有名的诊所。女儿上车后一分钟之内便幸福地睡着了,直到被叫醒。他们去的这所私立高中始于1910年,八十年代以前只收女生。全校总共三百个学生,每年的学费加杂费一起,超过了四万美金,这还没算吃住。哈佛、斯坦福大学一年学费亦不过五万多。国内来送孩子来美国上高中的,并没人抱怨这样的费用贵,胡有名所见,每个人都是眉开眼笑的,好像几百万人民币并不是钱;尽管胡有名出身并不是土包子,但他已经想不明白国内人花钱的观念了。然而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,尤其是中产阶级,如果也认为不贵,那便是神经出了点问题。胡有名与太太都不是那种为了孩子甘愿自己痛苦半生的人,他们为女儿申请了两所这种学费的高中,告诉人家学校,他们的最大能力可以负担一万八千零五百块一年的学费。如果人家不收,只好去公立学校了。结果,一间学校一块钱都不给,而另一所却要多少,便给了多少。胡有名觉得学校做事真的很体面,很高尚,竟从心里燃起些敬佩。不曾料到的是,美国这种中学,竟然有这种中学!老师学生都如同上了弦,学习竟比中国的重点高中还要苦。胡有名一向认为美国学校不读书,也不会读书,此时碰上了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,多少心里有些尴尬。望着每天清晨在车中酣睡的女儿,他更多地想着,从今往后的八、九年,自己还有幸福的日子吗?
胡有名的针灸诊所或者叫中医诊所就在小城中最主要的一条街中央,那幢六层楼也几乎是全城的最高建筑。这幢楼里曾经一半是律师,一半是注册会计师(CPA)加一些投资或理财之类的公司,整幢楼进出的大多衣着光鲜,气宇也算轩昂的人物。象胡有名这类”江湖人士”,大概只有一家。毕竟,人家这座楼内,都是专业人士所开的公司。这条街上光中餐馆就有十余家,二十年前,胡有名到美国的第二天是圣诞节,冒着细雨,几乎走遍每家餐馆,胡有名鼓起最大的勇气问人家需不需要雇一个刷碗工之类的。记得每家老板、老板娘都茫然地摇头。整幢大楼的地主是一位当年象胡有名一样,几乎是光着屁股来美国的阿根廷移民。他天天上班,至少七十几岁的年纪,自己修厕所,清地毯,换灯泡,接待租客,签合同,一切亲力亲为,毫不做作。电梯只要能动,绝不必修得快一点。星期六、星期天,不管大楼里有多少人上班,冬天里绝不给暖气,无论多冷。夏天里绝不放冷气,无论多热。胡有名星期六开门,星期天、星期一休息。只为这一天,诊所里三间治疗的屋子,一共备了三台风扇,三台电暖气,否则,这一天都过不下去。
胡有名到诊所才刚刚八点钟,最早的病人一般九点开始,整座大楼也没几个人开始上班,插上一只电动的小喷泉,一只比鸡蛋大点的石头球便不停地转起来,再点一小支蜡烛,燃上三柱香,香必须是无烟的,否则,警报便可能响了。照理说,依胡有名这样的名声,总该象许多诊所一样,请个接电话,收钱,回答问题的人,方显得庄重体面。不过,胡大夫在美国行走江湖二十年,却还只混得独来独往。这与胡大夫的性格极有关系。首先,胡大夫比一般自称医者之辈做事快很多,几乎包括一切事情,接电话,回电话,治疗收钱,谈话。若有人电话里问胡大夫背景及治疗情况,胡大夫告诉他:我有个网站,有很多东西,自己去看,等想好了再给我电话。(完了。) 病人问:我的颈椎有问题,为什么胳膊麻,头晕,呕吐。胡大夫说:这需要二个小时到二个月时间弄懂,我劝你最好不必试图弄明白。(完了。) 病人问:这药为什么能治我的病,都是什么成分?胡答:此药在二千年中治好无数同样的病,所以才给你吃,否则俺不会提它。(“Otherwise I would not even mention it.”) 至于内容,都在标签上,拉丁文,自己上网去查吧。还问:我现在疼得非常厉害,很担心你的治疗会让病情更严重。胡答:我不会为了挣你八十块钱而故意伤害你 (I will not hurt you to make eighty bucks.)。又问:我眼睛疼,你为什么扎我的手和脚?胡答:这需要上三年学,读个研究生学位(才能了解)。再问:你诊所连窗户都没有,空气很差,你又点着香,怎么能让空气好一点?胡答:去大街上会好些。、、、、
今天早上的电话留言有十五个,真正需要回答的只有两通。一个电话说:昨天来看了病,回家吃了药,昨晚一晚上没睡着觉,这是正常的反应吗?胡大夫赶紧打电话去问:”你来看什么病?”回答:”失眠。”胡大夫说:”这扎针和中药不可能让你的睡眠变得更差。据我所知,某种治疗让人一晚上不睡觉挺难的,你还是好好吃药吧。”病人那边很满意地挂了电话。
第二通电话打回给爱米莉。胡大夫说:”对不起爱米莉,我没给狗扎过针,没经验。”听到对方很失望,人家毕竟慕名而来,胡大夫只好委婉地说:”不过,我的确给不少朋友的宠物吃过中药。只要你能和狗食拌在一起喂进去,一般效果都不错。举例说,我给一只癌症引起腹腔出血的兔子吃过云南白药,兔子大有好转,多活了很久。给一只年纪很大,尿失禁的狗吃过金锁固精丸,第一天就有明显效果。还用复方丹参片让另一只狗避免了心脏搭桥手术,坐骨神经痛丸让狗重新站起来走路,最有趣的莫过于有一匹奥运会马术比赛的马,因吃了发霉的草料全身起疹子,痒得要命,我让它一次吃半瓶防风通圣丸,二天恢复正常。哦,当然这匹马是参加奥运会退役的马。”爱米莉大喜,抱着狗准备冲过来。胡大夫说:”千万别带狗来,你来取药就行了。” 还有个电话是一个叫戴维的律师打来,感谢胡大夫不给他治病,坚持叫他去医院照X片,结果发现,他的小腿骨真的折了,语气甚为恭敬。他是个老病人,滑雪时摔了,回来后一瘸一拐地来找胡大夫。他受过多次伤,也都是胡大夫治好的。但这次,胡大夫不肯治,告诉他很可能骨折了,戴维是个不算小的律师,忙得很。他不信自己骨头断了,还能到处走,结果—-这是昨天下午的事。当然,胡大夫最高贵之处是,这种情形下,可以堂皇地收费却一文不取。胡大夫渴望尊敬。 八点半了,胡大夫坐椅后仰着,双腿搭在桌子上,手里数着一串核桃般大小的某种热带果核做的念珠,闭着眼睛打盹。电话响了,胡大夫几乎能猜得出,那是还在北京的一位老友夜宴归来,打给他聊天的。因为现在是北京时间夜里十二点半,该是城市里的人喝得差不多的时候了。果然,电话拿起来,老友韩克日的声音:”一碗刀削面,一盘拍黄瓜,小葱拌豆腐,多加辣椒,再剥几瓣蒜,快点儿。”老韩多年来往于东京和北京,每当事情忙完了回家,必在楼下的小饭馆吃点东西,同时拨通胡有名在美国的电话,他知道这时胡有名正在诊所里打瞌睡。餐馆里的嘈杂声,碗、盆、勺子的碰撞声从电话里清晰地传来,胡有名仿佛看到了冒着的热气,闻到了小葱和香油的气味,接着鼻子里可以呼吸到一股深夜了北京城的空气中那种特有的气息:清凉中夹着浑浊,略带一丝焦糊,照说,那是一种被污染了的空气,并不能让人愉快;但对胡有名来说,那便是故乡的味道,故乡的气息。电话里韩克日边吃边说:”我老回北京,地沟油吃多了,觉得还挺好。你知道这两天最牛的新闻说,世面上吃的涮羊肉大多都是老鼠肉,昨天在一个地方查获十几吨老鼠肉。”胡有名忍不住笑起来,他知道他自己有点幸灾乐祸,但还是忍不住要笑,他从心里庆幸他自己从来不吃羊肉。”中国人不一定是最坏的,那不是英国人一直也把马肉当牛肉卖吗?”胡有名说。”哪都有坏人,可哪里象中国这里坏人这么多,坏得这么全能,自然,没有底线。你的想象跟不上人家办坏事的速度啊!”老韩叹了口气。 “古老文明积累起的智慧有时很恐怖的,中国还是不错的,除了空气差点,假货、骗子多点,我想起来总是很温暖,总比印度文明吧,把人家英国女外交官都轮奸了,还说受害人也有不对的地方;将私奔了的女儿、女婿骗回来,全家一齐动手将亲生女儿活活打死,再将女婿头切下来,这他妈的印度人也太扯了。”这世界上有两堆人让胡有名难以容忍。他还想骂骂日本人,但他的病人进门了。
9点钟的吉姆,大约有七、八年没见了。见到胡有名双眼闪光,大喊一声:”嗨!乙格内舍司!好久没见了,你看,我的肩膀一点问题都没有!”吉姆兴奋无比地将双臂使劲在空中甩了两圈。这”乙格内舍司”是胡有名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,他相信越饶嘴的名字,别人记得越牢,不会忘记。尽管胡有名在介绍自己时连自己都说不利落,反正没关系,这”乙格内舍司”真的响彻了方圆几百里。吉姆今天嗓子痛,流鼻涕,大概感冒了。当然了,在吉姆这些人心中,即使这种小毛病,也必须胡大夫才治得好,这种信念一确立,丝毫不会动摇。吉姆当年左肩摔伤后发展成肩周炎,丧失了80%的活动。在到处治疗了几个月后,越来越糟,吉姆无奈中拨响了胡大夫的电话。胡大夫告诉他:”可以百分百治好,只有一点,必须告诉你,每次治疗会很疼!只要你不怕疼,三个月便治好了。”吉姆说:”我已经疼了几个月,觉都睡不了,医院里的医生已经都看过了,我真的不需要再‘疼’了,我再想想吧。”吉姆第二次给胡有名打电话时,已经整整一年以后了。”我叫吉姆,肩膀动不了,一年前给你打过电话—-”
“没人能帮你,一点儿也没好,对吗?”胡大夫打断他说。
“你说得一点没错,只不过,我的肩膀更坏了,我已经没办法正常工作,我发誓,我这一年看了世界上所有能看的医生。”吉姆是个职业摄像师。
除了针灸外,胡有名用中医骨科的正骨手法每次帮吉姆的肩关节”拉”开一点,这个粗壮的男人每次治疗最少流三次泪,惨叫之声不绝于耳。当三个月后,胡有名有一天笑着告诉吉姆:”你不必再来了,你的肩膀百分百好了,我希望永远别再见到你!”吉姆笑得象个孩子,泪珠子滚下一串来。他后来写了一封信,记叙了治疗经过,信中列出了他近两年求医中看过的所有医生,信最后竟勇敢地写上自己的电话。信放在一个镜框里,挂在了胡有名诊所的墙上。这样情文并茂的信在胡有名诊所的墙上共有三十多封。
9点钟来的另一个病人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叫枣乙。她练瑜珈太用功了,玩那个”拿大顶的狗”姿势之后,脖子疼得便不敢动了。她的老爸和继母都是胡有名的病人,所以她也来了。临走付钱时,枣乙坚持多付二十块作小费,看着她那年轻而真诚的面孔,胡有名收下了。很少有人会想起给胡有名小费。在美国这个社会,一切专业人士的服务,收费颇高,所以也没有人会给专业人士小费以示感谢。小费是给整个纯服务性、娱乐性而非治疗性,或者说对非脑力劳动行业的一种额外感谢。胡有名从事的中医或者针灸,介于中间,非正非邪。而象枣乙这样的女孩子的处世方式,则是在富裕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,很多在花钱上会有类似的意识,也属于某个经济层次家庭中对孩子的基本教育。人类的心灵某些事情上有共同之处,胡有名发现许多美国人也懂得”女儿要富养”之道理。 在给吉姆治病的同时,胡有名自己也学到一点东西,那就是在这样的办公楼里,总有病人的惨叫声是不太好的,特别是女病人的惨叫声,很容易招来警察上门查寻。胡大夫很得体地警告病人,尤其是那些呼天号地的女病人:”如果你的哭叫引起隔壁误会,叫来警察,你必须赔偿我一切损失,否则我不再给你治了。”这招在美国挺有用,人们只好”悄悄地流泪”,有一个女病人在疼痛时,大声吟唱着赞美诗,她竟然能放松下来,脸上也不再有痛苦的表情,令胡大夫大为赞赏。
10点时,先来的是梦特娜和她的二姐。这是一家印尼华人,不过没一个人会说中国话,姐妹三人加一个兄弟,再加两个侄女,共六个人都找胡大夫看病。而又矮又胖的梦特娜每次开车带一、二个人过来,至少要开一个半小时。她在百货店当收款员。这个月有工作,下个月没工作的,但过去七、八年中,她每个月来看胡大夫一次却从未间断过。
另一个约翰,每个月或二个月会来,可能因为脖子,也可能因为腰或任何事情。这是个谦谦有礼,高大英俊的英国人。十几年来,约翰不仅自己大病小病只找胡大夫,他介绍来看胡大夫的人,恐怕数十上百。约翰可能是当地或者加州最有名的用”亚历山大整合术”的人物,他也有无数的学生和病人,许多专业舞蹈者、医生、专业运动员之流皆深信其道,许多大公司请他去给员工调整桌椅以避免工作受伤,报纸、电台之类不在话下。临走时,胡大夫告诉约翰:”治疗费涨了点,因为房租每年都涨。”约翰没加思索大声说:”涨得好!好!象你这样的人收钱实在是太少了。”胡有名听到这话,心里挺暖的,他觉得英国人虽然古板,矫情些,但毕竟做事挺体面的。他记得这些年约翰给他送来数不清多少病人,可自己从来没有少收过他一块钱。如果胡有名不在乎英法联军当年糟蹋了北京,也许会接受约翰的邀请去打高尔夫了。
约翰十几年前手腕骨折后做了手术,里面放了片小钢板,几颗小螺丝钉。经过无数的力气恢复三个月,一只手变得张不开也合不成拳头,活象只鸡爪子立在那里。他急坏了,好歹他也是个小小的公众人物。骨科医生们告诉他,他的手若想再能攥成拳头,恐怕得一、二次手术才行。仪表堂堂的约翰差点气疯了。他的一个学生后来去了针灸学院成了那时胡有名教授的学生,胡有名那时也看两天病,城市里的病人平均要等三个月才能看上胡教授,仿佛所有几乎绝望的骨科病,大家都抢着让他看一眼,否则便不能甘心。这毕竟让天天破口大骂美国移民局的胡教授心里略觉安慰一点,因为有些美国人他妈的还对他不错。
在胡有名第一次给约翰治疗的最后几分钟,用手帮他活动手指和手腕,施行所谓”正骨手法”。这”手法”是在中医骨科里的术语,主要指”正骨手法”,也可以叫”推拿”或”按摩”。但在美国,”按摩”翻译成英文便与骨科治疗没有任何关联了。所以堂堂的骨科大夫、正骨大家胡有名,在中、美同胞的眼里或者嘴里便成了”按摩师”。好在胡有名一辈子不会在意任何人想什么说什么,除非那人是他喜欢且在意的人。更不会与没文化而自作聪明的土包子热情往来。胡有名不相信任何东西能档得住他那大师般的风采。刚来美国时的胡有名三十岁,他去一家中医学院找工作。院长是早年自台湾卖了地来美国的农村汉子,此时已是白发长髯,浑身仙气的中医大师。他手拈着胡子,傲然而彬彬有礼地对一文不名的胡有名说:”你想在美国教推拿,用推拿治病,这不行啊。推拿在美国根本不合法,再说就是合法,我看也治不了什么病。当年上海最有名的骨伤大家魏指薪也来过美国,面对美国病人,也是一筹莫展啊!哈哈!哈哈!”胡有名看着大师自信而得意的笑脸,也”嘿嘿!嘿嘿!”地笑了,然后掉头扬长而去。几年以后,美国的病人争着给年轻的胡有名扣上了大师的帽子,而浑身仙气的大师也已不知所终了。
就在胡有名给约翰第一次治疗将近结束的时候,这位英国绅士突然大吼一声;”噢!FUCK!”如触电般由躺着直跳下床来。满脸红胀扭曲的他发现胡有名茫然而无什么表情地望着他,他突然一下不知说什么好了:”对、对不起,我说了脏话,可这太疼了,你没把我的手指掰断吧?!”胡有名说:”好了,今天就算治完了,三天后再回来。”第二天中午,胡有名接到约翰的电话:”胡大夫,对不起,对不起,我昨天太没礼貌了。昨天我回家后手完全肿了,疼得我一晚上没睡着。可是,今天早上,我的手,我的手指可以伸开了!并且,几乎可以握成拳头了!我,我这辈子从没见过你这种人,你难道不怕别人去告你吗?”
胡有名四十岁以后拖家带口的,才知道点怕。年轻时的确不懂。在北京的时候,给一个从小参加革命的老干部、老太太治病,疼得老革命从诊所的一面墙,跳到另一面墙上,足有十几米远。老革命后来说,俺子弹、炮弹都挨过,也没这么疼啊!(胡大夫自注,此乃肩周炎治疗著名范例之一)
更新于 2020-04-30
作者:王曉醫師
此文发表于《北京文學》2014年第12期